也谈《西游记》中的佛道问题

作者：李天飞 发布时间：2017-05-26 22:59 访问次数:119

        竺洪波先生是著名《西游记》研究专家。很早的时候就拜读过竺先生几篇很有分量的文章。竺先生在《为何被清代道教徒攘夺》(载2016年2月5日《文汇学人》)一文中提到的道教在《西游记》中对佛教的篡夺、修改，个人感觉，这个提法是很有道理的，《西游记》一千多年的发展历史正是循着这样一个大势进行的。

        如果说有些问题的话，我认为竺先生把道教徒的“攘夺”时间似乎定得过晚了些。例如竺先生说道教禁止自杀，据此立论唐僧的母亲不能自杀，要保命苟全。其实即便道教禁止自杀，也是从佛教抄来的。佛教才是真正最早禁止自杀的。这个说法随处可见。佛陀制戒，规定比丘自杀者犯“偷罗遮罪”;此罪障碍自杀者进入人天善道而堕入恶道。《四分律》也规定，比丘禁止杀生，当然包括自杀，以及劝人自杀。这都是重罪。只有在证悟的情况下，认为此身已经无用了，才能舍弃。这其实已经不是世间意义“寻短见”一般的“自杀”了。

        竺先生指出“在道教典籍中，可以看到一些有利于女性的条例。比如《老君说一百八十戒》第三十九戒不得自杀，第十三戒不得以药落去子”。其实这什么老君的戒律，基本上都是从佛教的戒律里抄来的。佛教认为受精即是生命，所以不准堕胎，自己也是众生之一，不杀生当然包括不杀自己，并不是道教的专利。

        《西游记》中道教的侵入，当然是事实，这个事实，其实从元代就已经开始了。可参见陈洪先生的《论西游记与全真教之缘》以及柳存仁《和风堂文集》里关于《西游记》的论述，都讲得非常好。实在不必说等到了清代才开始了道教的攘夺。

        竺先生说:“还有，《西游证道书》增插唐僧出世故事，对佛教徒打击最大，但却完全符合道教的教义，成为《西游记》道教化的重要一环。”这一回似乎看不出“完全符合道教教义”，也没有看出如何“对佛教徒打击最大”。江流儿复仇故事，从元杂剧里就有，《西游记杂剧》第一折就是“之官逢盗”，已经基本具备了现在唐僧出身故事的规模，此后一直和《西游》故事处于分分合合的状态，并不是等到清代才忽然“符合道教教义”起来。如果说这个故事符合道教教义的话，岂不可以说从元杂剧时代道教就“攘夺”成功了?

        竺先生关于殷温娇没有忠于夫君而自杀，反而委身侍贼，“其行为为儒道两家规范所不容，但却符合道教不得自杀的教义，恋生、贪生是人之本性，值得尊重”的分析，似乎也失之游离。儒家讲“不孝有三，无后为大”，唐僧母亲已有身孕，当然要忍辱负重把儿子生下来，她断断是不能自杀的，这在儒家也是值得称扬的行为。更关键的是:汪澹漪把唐僧母亲安排了一个“毕竟从容自尽”的结局，这个情节是明本没有的。也就是说，明人心目中的“名节”观里，唐僧母亲是不必自杀的;到清代汪氏这里，反而就得非自杀不可。这明明是汪氏头脑里儒家规范起了作用，且这个又明显违背了所谓的道教“不得自杀”的戒律。最令我奇怪的是竺先生把这句话引都引了，何以不置一词? 岂不是前后自相矛盾了？

        另外唐僧出身故事，为何竺先生一定要定作汪澹漪伪造的。这个我没看明白。固然有这种可能。但明代朱鼎臣本《西游记》，就已经有了完整的唐僧出身故事。当然汪本和朱本还是有些不同的，但终不能据此就定作汪的伪造。

        关于比丘国金殿论道这一节故事。竺先生认为是“在汪澹漪看来，这一则金殿论道即是历史上佛道论衡的形象体现，道士力压唐僧也成为一次道教战胜佛教的美好想象”，其实失之皮相。如上所述，《西游记》与全真教之缘最深，而对正一或是炼丹烧茅的道士是十分屏斥的。而全真教，是宋金以来吸收了佛教、儒家而形成的新的教派，强调内丹，内炼，与唐代以前只重黄白之术的道士迥然不同。所以孙悟空在听了比丘国师要杀小孩子的时候，就说:

        明日等老孙同你进朝，看国丈的好歹。如是人，只恐他走了傍门，不知正道，徒以采药为真，待老孙将先天之要旨化他皈正。若是妖邪，我把他拿住，与这国王看看，教他宽欲养身，断不教他伤了那些孩童性命。

        所谓“先天之要旨”，指修炼元精、元炁、元神(又称先天精、先天炁、先天神)的内丹术理论。内丹术认为烧炼、服食等皆属旁门，不能得道。这个观点，贯彻了《西游记》的始终。《西游记》贯彻的，与其说是佛道之间的斗争，不如说是新道教和旧道教之间的斗争。

        通观竺先生的文章，似乎把清代的《西游证道书》的地位提得太高，赋予了它较多的超过它能承载的意义。所谓《证道书》：“在《西游记》这块特殊阵地，佛道两教此消彼长，为《西游记》最后花落道家奠定了基础。”这个评价太高也太晚了。而对明代世德堂本《西游记》的道教内容，分析得分量似也不很够。

        竺先生的文章里，还有些小问题，例如说“并以镇元、金顶两大仙战胜孙悟空的事实来印证道教战胜佛教”。金顶大仙是灵山下玉真观的观主，《西游记》里不过出现了两次，并没有金顶大仙战胜孙悟空的情节，不知竺先生是从哪里得出的这个结论?